晨雾还没散尽时,94岁的李爷爷已经站在了村口的槐树底下,那棵槐树是他和发小小林一起种下的,六十年前,两人刚从部队退伍,一人扛着一捆树苗,在这儿栽下了它,如今树冠遮天蔽日,把晨光筛成细碎的影子,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上,也落在他那双布满褶皱的手上——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,照片上两个穿军装的年轻人,笑得比阳光还亮。
“爷,您又在这儿等啊?”卖豆腐的婶子推着车路过,看见他站在路口,身影在晨雾里有点晃。“等小林。”李爷爷抬头,眼睛眯成一条缝,望向路的尽头,“他说今天回来。”婶子喉咙一哽,没再说话,昨天傍晚,小林的家人来过,说老爷子走了,凌晨三点,睡梦中走的,走得安详,李爷爷听了,只是点点头,转身从屋里拿出这张照片,一步一步挪到了村口。
他和小林的缘分,从穿开裆裤就开始了,两家挨着墙,小时候翻个墙就能到对方家,一起偷摘东边王大爷家的桃子,被追得满村跑,是小林把他推进草垛,自己却被王大爷揪住耳朵;上学时共用一块石板,老师写完字,他用左边,小林用右边,墨水淡了,就用手指头蘸着唾沫抹一抹;后来一起报名参军,临走前一晚,两人坐在槐树下,一人啃一个窝头,小林说“等咱们立了功,回来盖大房子,两家住一块”,李爷爷说“好,我给你打家具,你当木匠,我当铁匠”。
战场上,他们是彼此的“命”,那次突围,李爷爷被流弹擦伤胳膊,是小林背着他走了三十里山路,血把小林的军装浸透了,他却咬着牙说“没事,我结实”;小林发高烧,李爷爷把仅有的一壶水分给他一半,自己嚼着干粮,在雪地里守了他一夜,退伍后,小林留在县城当木匠,李爷爷回了村打铁,距离远了,但心没远,每个月小林都会骑自行车回来,车后座绑着新打的镰刀、斧头,李爷爷则会揣着几个热乎乎的玉米饼,在村口等他,自行车“哐当哐当”的声音一响,李爷爷就站起来,挥着手喊“小林!”,小林也喊“爷!”,两人笑着跑向彼此,像小时候一样。
后来,小林在县城买了房,骑不动自行车了,开始坐客车,客车到村口的时间总是不定,李爷爷就天天去路口等,夏天顶着大太阳,冬天裹着厚棉袄,有人笑他“傻,客车时间表又不固定”,他却说“小林知道我会等,他一定会回来”,再后来,小林年纪大了,儿女接他去省城住,回来的次数少了,但每次回来,第一件事还是来村口找李爷爷,两个老人坐在槐树下,小林掏出烟,李爷爷拿出旱烟袋,一人抽一口,聊着过去的事,聊着孙子的成绩,聊着今年的收成,阳光从树叶缝里漏下来,落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,像撒了一层糖。
可去年冬天,小林摔了一跤,身体就垮了,李爷爷想去省城看他,儿女却拦着,说“您年纪大了,路上不方便”,李爷爷站在村口,望着省城的方向,站了很久,直到天黑才回去,从那以后,他总念叨“小林怎么不回来了呢”,有时候半夜醒来,坐在床上发呆,手里攥着那张旧照片,一看就是一夜。

昨天傍晚,小林的家人来报信,李爷爷没哭,也没说话,只是慢慢地走到衣柜前,拿出那张照片,用布擦了又擦,然后他走到镜子前,梳了梳花白的头发,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——那是小林十年前给他买的,说“爷,您穿上这褂子,精神”,做完这些,他拿起拐杖,一步一步挪到了村口。
晨雾散了,太阳升起来了,槐树的影子越来越短,李爷爷站在路口,望着路的尽头,手里攥着照片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邻居们说,他从天亮站到天黑,没吃一口饭,喝一口水,只是望着路的尽头,嘴里念叨着“小林,该回来了”,傍晚,灵车从村口经过,缓缓驶向村后的坟地,李爷爷看见灵车,突然往前走了两步,举起手里的照片,对着灵车轻轻挥了挥,嘴唇动了动,却没发出声音,然后他慢慢放下手,转身往回走,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,佝偻却挺直,像那棵他们一起种下的槐树,扎根在土里,也扎根在时光里。
后来,邻居们说,李爷爷那天晚上回家,坐在槐树下,从怀里掏出一张纸,上面写着两行字:“小林,我等你了,咱俩还在这儿,一起下棋。”月光照在他脸上,眼泪顺着皱纹滑下来,滴在纸上,晕开了墨迹